懵懂的爱恋
文/何一寿
快四岁的时候,我的开裆裤,那长长的豁口已经被缝上。母亲对我说,你是大男孩子了,不能敞开裤裆,任凭小鸟鸟在风中晃晃荡荡。父亲告诉我,穿上缝裆裤,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母亲的话说得实在,容易记在心里。父亲的激励,总是感觉虚幻,因为那时的我,的确还是太小了。我每天照样与村里的小伙伴们,玩那些无休无止的游戏:爬果树,过家家,捉迷藏。
穿缝裆裤之初,的确给我带来很多的麻烦。在穿开裆裤时,总是可以玩到必须开闸放水的时候,小手一捞,便可一泻千里,酣畅淋漓。穿上缝裆裤之后,可就没有这样方便了。必须解开裤绳,然后小心地护着裤头和裤裆,不被尿尿湿。真是太麻烦了!最糟心的是,无法解开裤绳的时候,就会直接尿到裤裆里面。真是太丢人啦!
那个年代,直接钉纽扣的裤子还很少。我小时候穿的缝裆裤,裤裆前面没有门襟。用一根绳子(当时俗称鸡肠带),穿过裤头,在裤头前面,留出两段几寸长的绳头。裤子穿上后,拉住两段绳头,系一个活结就好了。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事儿,对于小时候的我,却是被造成过不少的困扰。有时候,因活结绳头滑落,直接变成死结;也有时因活结的一根绳头,会误入活结扣里,然后被越拉越紧,变成死结。一旦裤绳形成死结,短时间无法解开,忍受不住,便会一泡腥洪,直泻裤裆。
有一次,我与小伙伴们在大三合院(重庆地区农村大院常见的院落形式)后面的土坎上,玩过家家的游戏。我们学着成人做饭做菜的样子,按自己的想象,弄得很认真,做得饭是饭菜是菜。一会儿,感觉内急,急忙跑一边,拉裤绳,准备方便。糟糕!越拉越紧,我知道,与我同龄的几个小伙伴,无法快速帮我解开裤绳,忙求一起玩的玉儿姐姐帮忙。玉儿姐姐时年不到七岁,红扑扑的脸蛋上,一对小小的酒窝,清澈明静的一双眸子,透着她独有的聪明和乖巧。那时农村没有幼儿园,我们总会在一起玩耍。玉儿姐姐说,我帮你解开,一会儿你让我摸一摸你的小水管,好不好?我知道玉儿姐姐说的小水管是什么意思。因为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其他长辈,有时候也用“小水管”这个词,称呼我的小鸟鸟。由于内急,我赶紧答应。玉儿姐姐手巧,三下五除二,几下就解开了我的裤绳。一注淡黄的洪流,将松散的泥土,浇灌成一个倒锥形的漏斗。
做完过家家的游戏,我蹑手蹑脚走到玉儿姐姐面前,兑现我的承诺。玉儿姐姐的小手,将我的小水管,左一下,右一下,拂来拂去。她惊奇地说,春儿弟弟,你的小水管在跳了。我似乎觉得,既有一点新鲜好玩,也有那么一点点别扭,赶紧系好裤绳。小声道:我妈妈说不能让人看,看了会变丑的。从那以后,我系裤绳和解裤绳时,都会更加小心,避免形成死结。也是从那时起,我小小的心里,好似有一种说不出的“越界”的朦胧感觉。只不过,那时幼小,虽然知道自己是男孩子,知道男孩子与女孩子应该有一些界线。但是,同在一个村子,农村小孩,两小无猜,大家照样玩得开心舒畅。
次年秋季,玉儿姐姐上小学了。我们在一起玩过家家、追逐、捉迷藏等游戏的时候少了。不过,每天下午和星期天,还是可以在一起开心地玩。玉儿姐姐在我的眼中,变得文静和成熟了。有时,她会在地上,用树枝写出刚刚学会的汉字,教我们认字;有时也会带着我们,学唱她在小学里学会的歌曲;玉儿姐姐还会教我们很多很多新学到的知识。在我们几个小伙伴面前,就像一个小头目、小领导。只要能够在一起玩,我总会感到非常开心。我还经常向玉儿姐姐问很多“为什么”,只要她知道的,都会仔细耐心地告诉我。
那时,生产队里开会记工分,经常在傍晚时分进行。玉儿姐姐也会跟随她的爸爸妈妈,来到大院子的敞堂屋开会。我就会紧紧地挨着玉儿姐姐,坐在同一根矮条凳上,听大人们开会说话。听着听着,就趴在玉儿姐姐的大腿上睡着了。在睡梦中,会感觉玉儿姐姐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淡淡的温香。不知不觉中,心里已经慢慢种下了,对玉儿姐姐依恋的情愫。只要远远的听见,她清脆而又无拘无束的笑声,心里总会觉得特别舒坦,总会觉得心旌摇曳,久久不能平静。
玉儿姐姐上三年级的那个秋天,我也开蒙念书了。我与玉儿姐姐在同一个村小学念书。那时的小学校,不向学生布置家庭作业。放学后,我和邻近的几个小伙伴(基本都是同学),会经常邀约一起去村公所大院坝玩耍。
院坝差不多有现在的一个篮球场大小。院坝的东边,有一棵十分高大、枝叶茂密的大榕树。农闲时节,附近院子的男人们,会叼着叶子烟斗,自带木凳,集中在大榕树下。女人们则是带着布鞋底或者枕头面布料等手工活,也会早早地聚集在那里听摆大龙门阵。不到晚上十点,几乎是不会散场的。可是,这个地方,这棵大榕树下,每个下午和星期天白天,几乎就是我们小孩子的天下了。农村的小学校,在那个年代,都是只上半天课程。因为大榕树树冠荫蔽面积大,树荫下面平坦整洁,可以遮阳蔽雨。我们经常在这里玩跳房子、斗弹珠、拍香烟纸、玩抽木陀螺等游戏。
一次,我与玉儿姐姐和其他几个小伙伴,正在玩跳房子游戏。玩得高兴时,好大一只老鼠,迅速跑近大榕树根部附近,藏进一个老鼠洞内。小伙伴们的兴趣,一下子就被转移到抓老鼠这件事情上来了。我们先是找来一把铁铲子,顺着老鼠洞口往下挖,试图直接挖出那只老鼠。费了好大的劲,也没有见着那只老鼠的影子。我们又在附近小伙伴家中,找来一只小木桶,在就近水田里提水灌鼠洞。提水灌鼠洞的力气活儿,自然是我们两三个男孩子的事。玉儿姐姐和其他三个女孩子,则作观察哨。玉儿姐姐年纪最大,个头也最高,她便是这次灌洞行动总指挥的不二人选。我手拿一根树枝,在靠近玉儿姐姐附近的一处疑是老鼠洞出口,用树枝使劲往洞内插。突然,对面观察哨位的英妹儿大叫一声:出来了!在玉儿后面。这一声喊叫,把玉儿姐姐吓得一声尖叫,迅速将我抱住!转身!整个动作流程,果断、迅速,一气呵成。将我当作一个盾牌,挡在她的前面。突如其来的情况,把我也吓了一大跳。正在我们到处搜索老鼠踪影时,英妹儿一边笑,一边大声喊:哄到一条大黄狗,哄到一条大黄狗……大家醒悟过来,都是一阵大笑。玉儿姐姐则跑过去,拧英妹儿的耳朵。一阵嘻嘻哈哈过后,大家接着又灌水。直到灌得洞口溢出很多的水来,愣是没有灌出一只老鼠来。大家忙乎了一大下午,没有一丁点儿收获。
回家路上,玉儿姐姐脸儿微微红着,柔声细语地对我说:春儿弟弟,我胆子小,我最怕老鼠……我立即像一个大男子汉一样说:别怕,有我在,我会保护你的!其实,我也是怕老鼠的。那个年代,农村老鼠多,如果在我的前面,有一只老鼠跑过去,我一个人是不敢往前走的。
小伙伴们在一起时,还有一个百玩不腻的项目,就是爬树掏鸟窝。一般在五、六月份,树上就会有一些鸟巢里面产有鸟蛋。我们经常会爬上大榕树,以及附近的其他大一些的树上,去掏鸟窝,拿走里面的鸟蛋。对于爬树,我也算是能手,如果掏到鸟蛋,我就会在树上将鸟蛋递给玉儿姐姐,然后继续寻鸟窝掏鸟蛋。掏到鸟蛋后,我们就一起到玉儿姐姐家去,把鸟蛋煮熟,大家分享。
我上五年级时,玉儿姐姐已经到乡初级中学念初中。她每天放学回家后,除完成老师布置的一些家庭作业外,还会主动去帮助她的妈妈种自留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每次看到玉儿姐姐的时候,我总是感觉她更加深沉稳重一些了,也显得更有文化、更有修养了。她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也不再做那些容易弄脏手脚和衣服的游戏了。不过,我始终感觉,玉儿姐姐对我还像以前一样喜欢。她还是像以前一样,有空闲时,给我讲一些她所知道的新知识、一些逸闻趣事。对我问到的问题,总是耐心讲解。
玉儿姐姐初中毕业后,没有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她的同班同学们,大部分都拿到了高中录取通知书。在新学期开学之前的一天,玉儿姐姐和我们几个好伙伴,在一起时,她伤心地大哭了一场。她说她真的好想好想继续读书!哭得我们几个心里都很难受,也想跟着哭。玉儿姐姐的学习成绩是很好的。每期考试都是全班,乃至全年级的前几名。就因为,她的外公外婆家庭成份是富农,她爷爷家又是上中农成份,所以没有被录取。
当时的农村,阶级斗争的主要体现,是贫下中农与地主富农两大阶级阵营的斗争。我小时候还经常看到,生产大队不定期地,集中那些地、富、反、坏、右份子,参加修路,清理大队或生产队积粪池等,做一些又脏又累的义务劳动。有时还会组织他们学习文件,并对他们进行集体训话。当时的农村是这样,各行各业也是这样。阶级斗争是纲,必须在抓好阶级斗争这个纲的前提下,展开各项生产、建设活动。
我初中毕业后,又继续到县属第二中学校念高中。第二中学校离我家有三十多里地远,每周回家一次换衣服、带米粮。周末回家,想要像小时候一样,随时能够找到玉儿姐姐一起玩,是不可能了。想要巧遇玉儿姐姐,其实也是不容易的。农村干农活,并不固定休息星期天。
我的童年,就像一幕幕快乐的喜剧。还没有来得及慢慢品味,转眼间,我的高中三年也告结束。那年我十九岁,幸运地成为恢复高考制度后的首届大学生。
第一个暑假,我回到家里,首先见到了爸爸妈妈。然后,第一个想要见到的就是玉儿姐姐。来到玉儿姐姐家门前,她的家门紧锁,父母下地干活尚未收工。听邻居讲,玉儿姐姐在三个月前,已经嫁到了与重庆相邻省份的一个城市。
玉儿姐姐已经嫁人,且是嫁到遥远的外省,着实令我错愕。心中顿时有一种莫名的、难以舒缓的郁闷郁结在心头。难道我这是失恋了?可是我和玉儿姐姐之间,一直以来,谁也没有向对方表达过自己的爱意。也没有写过书信。我在心里自问自答,这应该不能算是失恋吧?!说实话,我心中,玉儿姐姐应该是介于恋人与姐姐之间的角色。在我心中,这种感情,应该是一种爱恋和亲情相互交织的情感。这种复杂的情感,应该是从我与玉儿姐姐,在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那时起,一直有一种纯洁美好的、朦胧的情结存在于我心中。现在,这种纯洁美好而朦胧的综合情感,因客观事实改变,致使延续和巩固这种情感的可能性,变得难以为继。所以,在我心中引起类似失恋的郁闷和焦虑。
带着郁闷、失落和遗憾,我慢慢回到自己家中。玉儿姐姐已经嫁为人妇,我心里已经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是,我的内心却难以很快地、轻松地释怀。分别半年多,我曾设想,回家见到玉儿姐姐后的种种情形。然而,现实却唱出了另外一个剧本,一个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剧情……幼年时期玉儿姐姐能够为我解开裤绳死结,如今,郁积在心中无形的结,谁能为我解开?
童年时光,多少欢乐,多少亲昵,多少依恋,多少信任,多少关怀,多少朦胧的羞涩和朦胧的心跳……每每想到这些,就会有一种酸涩,涌上喉头;也会有一种甜蜜和幸福,溢满心头。
儿时的亲密无间,儿时的两小无猜,是多么珍贵的情感。那些轻松快乐的感觉,那些无羞无臊的游戏,那些不累不休的奔放……长大成人后,每每想起,还会稍稍感觉脸红心跳。几十年过去了,那种情愫,并未因岁月流年而淡漠。兴许就是儿时的那些无意识的亲密,那些新鲜好玩的“越界”,那些自小而来的崇拜与欣赏,已经深深地烙印在心里,烙印在心中某一处存储单元里的缘故吧。
童年,那些蒙昧亲昵的情景,将一直在我内心珍藏,伴随我走过人生漫长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