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乡村人物谱（之二）
孙大嚷
声如洪钟
屯里人都唤他大嚷
孙姓，与继父同宗
我叫他二叔
继父说
他曾是志愿军
跨过鸭绿江
在异国的风雪里
将青春淬成刺刀
归国后
部队的番号
如断线纸鸢
隐入时代的褶皱
他有文化
见过世面
回乡当了生产队会计
算盘珠拨动集体的口粮
每逢腊月
毛笔饱蘸浓墨
“春风杨柳万千条”
求字的人
从清晨排到星夜
三儿二女
各自成家
他却心猿意马
与保管员的女人
同住一个屋檐
无情的重压
击垮了二婶
她再未起身
如今
二叔二婶皆已作古
当年的毛头小子
也已年过花甲
大嚷二叔的
浮沉岁月
仍搁浅在
记忆的浅滩
那个腊月
墨香四溢
红纸上的年味
铺满
整个村庄
时光如河
人生如戏
大嚷二叔
在时代的洪流中
起落
在光阴的流转中
凝为永恒
瘸刘子
他的跛足
在泥土上
画出一道
歪斜的弧线
人们叫他瘸刘子
却不知
他姓孙
排行老三
命运
在他父亲的猎枪声中
拐了个弯
八个兄弟姐妹
都带着
残缺的印记
像被风吹散的
蒲公英
饥饿
是童年最深的记忆
书本
是遥不可及的梦
牛马的喘息
是他最熟悉的
语言
一场争吵
让他搬进了
队部的角落
独自
与炊烟为伴
直到
他遇见
道南的寡妇
和她的五个孩子
他的跛足
开始丈量
两个院子之间的距离
用米面
用针线
用无声的关怀
爱情
在苦难中
悄然生长
孩子们的回避
是另一种
默许
当生产队的旗帜
落下
当孩子们
各自成家
他终于
成了老宋家
进进出出的常客
晚年
他守在
病榻前
用布满老茧的手
抚摸
岁月的皱纹
直到
最后一盏灯
熄灭
如今
他的跛足
依然
在村人的记忆里
画着
那道
歪斜却温暖的
弧线
八克巴
他姓李，排行第八
因口吃，人称八克巴
媳妇是河东鲁姓女子
新婚三日，回门夜话
娘俩低语，灯影摇曳
他辗转难眠，悄悄钻进
新媳妇的被窝
温暖如春，梦初绽
婚后多年
媳妇怀了又怀
却无一子落地生根
有人说，抱养一个
便能引来自己的血脉
纪家沟的女婴
被他用簸箕端回
取名“代弟”
果然，一男两女
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
那年，生产队安电灯
电工的电笔在他眼中
成了神奇的玩具
他拿起螺丝刀
触向电线
电流如蛇，险些将他击倒
他却笑得像个孩子
仿佛触电的瞬间
触摸到了世界的脉搏
他是保管员
仓库的钥匙
在他手中叮当作响
妇女们围着他转
绯闻如风，吹过村庄的每个角落
他却心无旁骛
只守护着那些粮食和种子
仿佛它们是生命的根基
生产队解散
他闲了下来
今天给张家的狗结扎
明天给李家的鹅绝育
闹得村里风波不断
六十多岁的他
依旧像个顽童
在岁月的田野里
肆意奔跑
心大的人寿长
那年的秋天
他离开了我们
九十三岁的他
像一片落叶
轻轻飘落
带着一生的故事
和那些未尽的顽皮
那些记忆
如一粒种子
在时光的土壤里
生根发芽
长成一片
永不凋零的森林
在每一个
想起他的瞬间
枝繁叶茂
绿意盎然
大五天
脖子习惯性右歪
走路时，眼望蓝天
人称“望天”，排行第五
便成了大五天
母亲姓孙，与我继父同宗
我叫他五哥
三十好几，一直未娶
口粮总不够吃
在队里做干豆腐，队散后
自家继续
放学后，我帮他记豆腐帐
他不识字，却记得清每一笔
老人说他不易
养七十多岁的父母
还偷偷往大孙英家跑
父母走后，他去白石山
两年后，带回个女人
说是他媳妇
那女人有个五岁女孩，肚里还怀着一个
女人残疾，却会摊煎饼
他们走街串巷
四十五岁，他终于有了
流着自己血脉的儿子
脖子依旧右歪
眼睛依旧望天
脚步却比从前
更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