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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颜小说2025-05-2150270

 

 

一九八零年,苏北潘家庄,麦收时节。

 

田野里,麦浪翻涌,金黄的麦秆在风中沙沙作响,那是大地奏响的丰收乐章。成熟麦粒的焦香,随着微风四处飘散,钻进了庄户人家的每一处角落。村里的土路,被农人的脚步和牛车的轱辘碾得平实又有些坑洼,一道道车辙像是岁月刻下的纹路。

 

梅坐在吱呀作响的牛车上,身旁堆满了新割的麦捆。她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蓝布衫,头发用一根旧布条随意束起。望着眼前这熟悉又充满希望的景象,心中却隐隐不安。她的手不自觉地揪着衣角,眼睛看向远处那缕从自家烟囱里升起的灰蓝色炊烟,像一条若有若无的丝线,缠绕着她的心事。

 

梅嫁到村东头德才家已经三年了。德才家只有三间土坯房,墙皮斑驳脱落,露出底下灰黑的土坯。门前那棵歪脖子枣树枝干歪斜,活像个驼背老头。每年秋天结的枣子又小又涩,梅的婚姻就像这枣树结的果子,从一开始就没尝到甜头。

 

德才比梅大八岁,身材矮小,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他确实是一把好手,可一回到家,那脸就总是阴沉沉的。

 

这天,日头已经偏西了,德才扛着锄头进了家门,"哐当"一声把锄头扔在地上,瓮声瓮气地吼道:"这饭做得咋这么慢呢?你整天在家都干啥了?就知道磨蹭,我看你是成心饿死我,然后好跟别的男人逍遥快活去!"

 

梅正在灶间忙得不可开交,围裙上沾满了面粉。听到德才的吼声,她赶忙探出头来,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说道:"就快好了就快好了,你先坐一会儿啊。"

 

"一天天的,连个饭都做不好!娶了你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德才不耐烦地摆摆手,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板凳上,嘴里还不停地嘟嘟囔囔地骂着,看都不看梅一眼。

 

这时,德才的母亲从里屋慢悠悠地踱出来她斜着眼睛瞥了梅一眼,鼻子里哼出一声:"哼,连个饭都做不利索,更别说生养了。我们老家真是造了孽,娶回来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梅的手一抖,差点打翻灶台上的碗。她低着头,声音细如蚊呐:",我这就好了......"

 

"好了好了,光会嘴上说!"老太太用指着梅,"你看看隔壁三龙女人,进门三年抱俩,你再看看你,连个蛋都下不出来!"

 

在这个传统的乡村里,没有孩子成了梅心里一道致命的伤痛。每次看到村里的妇女们围坐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谈论自家孩子的时候,梅总是默默地躲开,心中满是落寞与自卑。

 

有一日,德才从农忙的地里回来,刚进家门就将草帽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几步冲到梅的面前,伸出手指着她的鼻子就骂:"你这个不下蛋的母鸡,占着茅坑不拉屎,我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你怎么不去死啊,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你看看你,就知道吃干饭,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你还不如门口那棵枣树呢,人家好歹还能结几个枣子。"

 

梅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脸色煞白如纸,低着头嗫嚅着说:"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不是你能决定?你个贱货,别找那些没用的借口!我看你就是个扫把星,克夫又绝后!当初真该把你扔到荒郊野岭去喂狗,也省得在这儿碍我的眼!"德才满脸通红,愤怒地一脚踢翻了旁边的凳子,"当初真是瞎了眼才娶了你,你就是个累赘,是个祸害!"

 

这时,德才的母亲倚在门框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冷笑:"要我说啊,早该休了她。我们老家不能绝后啊,这要是传出去,还不得让人笑掉大牙?"她吐出一片瓜子皮,正好落在梅脚边,"你看看她那个丧气样,一看就是个没福气的。"

 

梅的心像是被重重的锤子击中了一般,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她转身飞快地跑进里屋,用被子蒙住头,哭声压抑而绝望,那哭声里充满了无尽的委屈与痛苦。

 

"你看看你,就是块盐碱地,种啥都不长!娶了你有啥用!"德才双眼通红,就像一头愤怒的公牛,激动得唾沫星子四处飞溅。

 

梅在被子里哭了好久,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陷入了无尽的黑暗深渊。她想起自己刚嫁过来的时候,也曾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憧憬。那时候,她想着只要自己努力操持家务,好好对待德才,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打扫屋子、做饭、洗衣,把家里家外收拾得井井有条。可不管她怎么努力,德才和他母亲似乎总是看不到她的好,总是因为一点小事就对她大发雷霆。

 

而关于孩子的事情,梅又何尝不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呢?她偷偷地去看过村里的赤脚医生,也按照医生说的方法试过各种土方子,可肚子就是一直没有动静。每次看到德才和他母亲对自己的态度,她的心里就像被刀割一样难受。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该怎么办,难道就只能这样在他们的辱骂下度过余生吗?她的内心充满了迷茫和恐惧。

 

德才在外面骂了一阵后,气似乎还没有消。他走到院子里,拿起一根木棍,对着那棵歪脖子枣树就狠狠地抽了几下,边抽边骂:"你这破树,和那个女人一样,都没个好样儿!"枣树的叶子被打得沙沙作响,就像梅那破碎的心在颤抖。

 

那是一九八八年春雨停歇后的一天,梅去河边洗衣。河边的石头被河水冲刷得又滑又亮,梅蹲在石头旁,一下一下地搓着衣服。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一阵微弱的哭声,像是从草丛里传来的。梅放下手中的衣服,顺着声音找过去,在一堆杂草后面,发现了一个襁褓。

 

襁褓中的女婴哭声微弱,小脸冻得发紫,胸口贴着一块红布,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字。梅的心猛地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一刻,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她,她毫不犹豫地一把抱起孩子,用自己的衣襟紧紧裹住,撒腿就拼命往家跑。路过土地庙时,她"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对着神像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沾满了香灰和雨水,嘴里喃喃念着:"菩萨保佑这孩子,也保佑我们娘俩往后能有好日子过。"

 

德才看到孩子,脸一下子黑了下来,那脸黑得就像锅底似的,眉头紧紧地皱着,皱得那纹路深得能夹死苍蝇。他的眼睛瞬间瞪大,像是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你从哪儿捡来的野种?赶紧给我扔回去!"

 

德才的母亲更是拍着大腿叫嚷:"哎哟我的老天爷啊,自己生不出来,倒捡个赔钱货回来!这要是传出去,我们老家的脸往哪儿搁?"她指着梅的鼻子骂道,"你这个丧门星,是要把我们老家往绝路上带啊!"

 

梅像一只护崽的母狼,把孩子紧紧护在怀里,身子微微后倾,眼睛直直地盯着德才和婆婆,那眼神里透着坚定,没有丝毫的退缩。“这是菩萨赐给我的孩子,从今往后,她就是我亲闺女!你要不认,我们娘俩现在就走!”

 

“走?走了就别回来!”德才暴跳如雷,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像一条条蜿蜒的小蛇。他向前跨了一大步,扬起手想打梅,那只手带着呼呼的风声举到半空,可看着梅那毫不畏惧的眼神,手又硬生生地停住了,在空中僵持了几秒后,最后他一跺脚,震得地上的灰尘都扬了起来,嘴里骂骂咧咧地转身出门了,那骂声还在屋子里回荡了好久。

 

就这样,这个叫春桃的小女孩被梅收养了。春桃的到来,宛如一束穿透乌云的阳光,洒进了梅那昏暗而压抑的生活。

 

从那以后,梅的日子有了新的盼头。每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屋里,梅看着襁褓中春桃粉嫩的小脸,嘴角总会不自觉地上扬。她会细心地给春桃喂奶、换尿布,那些繁琐的事情在她看来,都充满了幸福的味道。夜晚,梅抱着春桃入睡,听着孩子均匀的呼吸声,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填满了。

 

春桃渐渐长大,会咿咿呀呀地说话了,会蹒跚着学步了。她每次张开双臂,朝着梅跌跌撞撞跑来,嘴里喊着“妈妈”的时候,梅都会激动得眼眶泛红,一把将她抱进怀里,亲了又亲。农忙时节,梅背着春桃下地干活,虽然累得腰酸背痛,但春桃在她背上的笑声,就像一首动听的歌,驱散了她所有的疲惫。

 

村里的人看到春桃,总会夸赞她长得可爱,梅听了,心里比吃了蜜还甜。过年的时候,梅用自己攒了好久的,给春桃做了一件新衣服,看着春桃穿着新衣像只欢快的小鸟一样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梅觉得生活原来也可以这般美好。

 

春桃就像一颗小小的火种,在梅的心里燃起了温暖的火焰,照亮了她原本灰暗的世界,让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生机与希望,也让她有了继续在这苦难生活里坚持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然而,好景不长。虽然有了春桃,可德才依然动不动就打骂梅,家里经常弥漫着紧张和恐惧的气氛。

 

每当德才在地里受了气,或是喝了点酒,就会把梅当成发泄的对象。他会突然冲进家门,一脚踢翻凳子,瞪着血红的眼睛,冲着梅怒吼:妈个巴子,都是你这个扫把星,让老子在外面抬不起头!”话音未落,随手操起身边的东西就朝梅扔过去,扫帚、碗筷,甚至是烧火的木棍,都成了他施暴的工具。

 

梅为了护住春桃,总是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孩子面前。有一次,德才喝醉了,抄起一根粗木棍就朝梅打过来。梅紧紧抱着春桃,拼命躲闪。木棍重重地落在梅的背上,她疼得闷哼一声,却依然没有松开抱着春桃的手。春桃被吓得哇哇大哭,德才却像疯了一样,一边打一边骂:“哭!哭!就知道哭,你们这两个丧门星!”

 

还有一回,因为家里的粮食收成不好,德才把责任全都归咎到梅身上。他揪着梅的头发,恶狠狠地说:“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连个家都操持不好,要你有什么用!”梅被揪得头皮生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激怒德才,让他做出更疯狂的举动。

 

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梅常常抱着春桃躲在角落里,听着德才在外屋的咆哮,心里充满了绝望。但只要看到春桃纯真的眼睛,感受到孩子在她怀里的温暖,梅就又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保护好春桃,无论生活有多艰难,都要让孩子健康长大。

 

一个蝉鸣如潮的午后,烈日高悬,把大地烤得滚烫。梅在玉米地里除草,热得头晕目眩。玉米叶子在风中沙沙响,像是在嘲笑她的虚弱。突然,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梅晕倒在地。

 

等她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田埂的槐树下,槐树宽大的枝叶像一把把绿伞,为她遮挡住了部分烈日。身旁的一男人,正手忙脚乱地用草帽为她扇风,见她醒来,连忙递过来一个掉漆的军用水壶,黝黑的脸上满是关切。她认识这个男人,他是村后头的潘大奶家的庆生。因为父亲去世的早,导致家境贫寒,所以一直没能娶上媳妇,但庆生为人憨厚老实,平日里在村里,总是默默帮衬着邻里。

 

“妹子,可算醒了,快喝点水,这薄荷水可解暑了。”庆生咧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笑着说道,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

 

梅缓缓坐起身来,接过水壶,感激地看了庆生一眼:“庆生兄弟,多亏你了,不然我今儿个可就糟了。”

 

庆生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说啥呢妹子,这都是应该的,大热天在地里干活,可得多注意着点。”

 

从那以后,田间地头总能看到庆生的身影。每次看到梅在劳作,他都会快步走上前,笑着说道:“妹子,我来帮你。”然后便伸手接过梅手中的农具,熟练地干起活来。知道梅爱吃甜,赶集回来,他总会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包芝麻糖,有些腼腆地递过去:“妹子,给,尝尝这个。”看到梅怕冷,他就会抱来一捆自己亲手打的柴,憨厚地笑着说:“妹子,这柴你拿着用,暖和。”渐渐地,梅心底那扇紧闭已久的门,开始悄然打开。

 

中秋节前夜,月光如水,洒在打谷场上。梅蒸好了桂花糕,小心翼翼地放在篮子里,准备给庆生送去。路过打谷场时,明月如大银盘般高悬在天空,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庆生家的土墙外,几丛夜来香肆意绽放,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庆生的咳嗽声和质问声:“你都三十好几了,还不娶亲,到底想干啥?”

 

庆生低着头,两只手不停地搓着衣角,声音低得像蚊子叫:,我心里有人了。

 

“谁?哪家姑娘能看上你!”庆生妈兴奋地说道,语气中满是欣喜

 

“德才哥家的……梅妹子。”庆生嗫嚅着,脸涨得通红,头也埋得更低了。

 

梅听到这话,手猛地一抖,篮子“啪”地掉在地上。庆生听到声音,急忙冲了出来,看到梅,他的眼神瞬间慌乱起来,脚步也有些踉跄。两人对视,月光下,庆生的眼里满是紧张与期待,而梅的脸却苍白如纸,心中满是慌乱与不知所措。

 

“妹子,我……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些,可我实在憋不住了。每次看你在地里累得直不起腰,看你对春桃那么好,看到德才哥打你,我这心里就……”庆生向前迈了一步,双手微微抬起,又有些犹豫地停在半空,急切地说道。

 

梅转身就跑,夜来香的枝条勾住了她的衣角,她用力一扯,继续往前奔。庆生见状,赶紧追了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手心滚烫,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妹子,我知道这不合规矩,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你……你就不能给我个准话吗?”

 

梅的眼泪夺眶而出,三十年来,头一回有人看到的不是德才的媳妇,不是那个被指责不会下蛋的女人,而是她——梅,这个有血有肉、渴望爱的个体。她缓缓转过头,望着庆生,眼中满是感动与挣扎。

 

梅的内心在激烈地斗争着,她知道自己对庆生有着特殊的感情,可德才是她的丈夫,传统的观念像一座大山压在她的心头。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庆生紧紧地盯着梅的眼睛,想要从她的眼神里找到答案,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有夜来香浓郁的香气弥漫在他们之间。

 

那个闷热的傍晚,乌云如墨,沉甸甸地压在头顶,蜻蜓在低空疯狂地盘旋。这天气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来临,梅看着漏雨的屋顶心急如焚。她一个女人,婆婆去了大姑姐家,德才又总是对家里的事不管不顾,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梅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庆生正好路过。他看到梅着急的样子,又看到屋顶破漏的地方,心中十分不忍。他知道梅的不易,每次看到梅为了这个家辛苦操劳,心中就像被什么揪着一样难受。于是,他没多想就主动提出帮忙补屋顶。梅犹豫了一下,但看着天色越来越暗,雨随时都会落下,最终还是感激地接受了。

 

德才提前从地里回来,看到庆生正在自家屋顶补漏,顿时眼睛红得像要喷出火来。“好啊你,天还没黑跑我家来干啥!”德才像一头发疯的野兽,一边咆哮着,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双手握拳,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庆生从屋顶上爬下来,双脚刚落地,看到德才这副模样,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慌乱地解释道:“德才哥,我看你家屋顶漏雨,帮忙修修。”

 

“修修?没安好心吧!”德才根本不听解释,冲过去一把抓住庆生的衣领,用力地摇晃着,“你是不是看上我家女人了!”

 

瞬间,争吵声、厮打声四起,庆生为了护住梅,被德才打得嘴角流血,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村里人听到动静,纷纷围了过来,电闪雷鸣中,一张张脸影模糊不清,像一群冷漠的看客,似要将梅吞噬。

 

当夜,德才将梅绑在床柱上,双眼布满血丝,像一头失去理智的恶狼。他挥舞着皮带,一下又一下地抽在梅身上,皮带抽断,他也不肯住手。

 

“你个贱女人,还敢跟野男人勾搭上!”德才一边打,一边恶狠狠地骂着,唾沫星子喷在梅脸上。

 

“离婚!我受够了!”梅吐出一颗断牙,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眼神中满是恨意与决绝。

 

“离婚?没门!我死也不离,看你们能咋样!”德才像发了疯似的,一把揪住梅的头发,将她的头往墙上撞去。

 

事情传开后,流言蜚语如潮水般涌来,梅走在路上,异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背后的指指点点似刀。她满心苦涩,唯有春桃放学回来,会紧紧抱住梅,说:“妈,庆生叔让我告诉你,要开心点。”梅望向村口老槐树下的庆生,心中牵挂又迷茫,对自由和爱情的渴望在心底不断滋长。

 

日子一天天过去,梅和庆生心中的情感愈发浓烈,也愈发煎熬。终于有一天,月黑风高,庆生偷偷摸到梅家的后窗下,轻声呼唤着梅。梅小心翼翼地打开窗户,看到庆生那熟悉的身影,心中一阵悸动。庆生眼神坚定又带着一丝紧张:“梅,咱们离开这,找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重新开始。我实在看不得你再受这样的苦。这潘家庄给你的只有痛苦和折磨,咱们走,去过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

 

梅的心猛地一颤,眼中满是犹豫和憧憬。她想到自己在这村里遭受的种种苦难,德才的打骂、村民的指指点点,再看向庆生那真挚的眼神,心中有了一丝动摇。“可是,春桃……”梅嗫嚅着,声音里带着不舍和担忧。一想到要离开春桃,她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疼,而德才的威胁和这个家的一切,也让她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庆生握住梅的手,紧紧地捏了捏,仿佛要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春桃也大了,她能理解的。她也希望你能过得幸福。咱们走了,对大家都好。我们可以给春桃写信,等安顿好了,再接她过去。别再为德才考虑了,他不值得你这样。”

 

梅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有了决绝:“好,庆生,我跟你走。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只要能离开这里,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都愿意。”

 

梅的答应,让庆生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厚着脸皮向村里的朋友借一些钱筹备盘缠。那些朋友看到他来,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眼神里透着冷漠与疏离。他们心里对庆生和梅的恋情是不接受,觉得这违背了村子里的规矩和传统。有人甚至不等庆生把话说完,就冷冷地转身进屋,“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只留庆生尴尬地站在门外。还有人一边把庆生往门外推,一边不耐烦地说:“你这事儿我们可帮不了,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庆生在这冷漠的氛围里,心中满是苦涩,但为了和梅的未来,他只能默默忍受着。

 

约定离开的那天晚上,月光如水,洒在潘家庄的每一个角落。梅抱着春桃,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桃啊,妈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等妈在外面安顿好了,就来接你。”春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紧紧抱住梅:“妈,你要早点回来。”梅强忍着泪水,放下春桃,转身出了门。她一步三回头,看着这个充满痛苦回忆的家,心中既有解脱的轻松,也有对未知的恐惧。

 

庆生在村外的老槐树下等着她,见到梅来,他快步迎上去,接过梅手中的包袱。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便朝着村外走去。月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在地上摇曳。他们的脚步一开始有些轻快,仿佛自由就在前方不远处招手。但走着走着,梅的脚步慢了下来,庆生察觉到了,轻声问道:“怎么了,梅?”梅抬起头,眼中满是泪水:“庆生,我真的能放下这一切吗?春桃……”庆生停下脚步,轻轻为梅擦去泪水:“梅,我们这是为了更好的未来。春桃会理解的,我们会给她更好的生活。”梅点点头,又继续往前走。

 

然而,刚走到村口,就听到村里传来德才的叫骂声:“那个不要脸的贱女人,肯定是跟那个野男人跑了!大家帮我找找,别让他们跑了!她要是敢跑,我就把她的皮扒了!”紧接着,是村民们嘈杂的议论声和脚步声。

 

梅和庆生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惊恐和无奈。“怎么办,庆生?”梅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庆生咬咬牙:“别慌,咱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两人慌慌张张地躲进了村口的一间废弃仓库里,紧紧靠在一起,大气都不敢出。外面的人声越来越近,德才的叫骂声也愈发清晰:“那个臭婆娘,我今天非把她抓回来不可,看我不把她的腿打断!她是我的,谁也别想抢走!”

 

梅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庆生轻轻搂住她:“别怕,有我在。他们不会找到我们的。”就在这时,仓库的门突然被人重重地踹了一脚,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梅和庆生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梅紧紧抱住庆生,身体颤抖得像一片在寒风中的树叶。庆生则把梅护在身后,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准备随时应对。

 

外面的人似乎在商量着什么,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渐渐远去。梅和庆生从仓库里出来,望着漆黑的夜空,心中满是疲惫和迷茫。“庆生,咱们还是不能走,我放心不下春桃。”梅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悲哀。庆生看着梅,沉默良久,缓缓点了点头:“好,咱们不走了。只要你开心,我都听你的。”

 

两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村里。梅刚踏进院门,德才就抄起扫帚冲了出来,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你个不要脸的货,还知道回来!看我不打死你!"

 

扫帚杆重重地抽在梅的背上,她疼得弯下腰,却没有躲闪。婆婆坐在堂屋门槛上冷笑"打得好!这种不守妇道的女人就该往死里打,要我说啊,打断她一条腿,看她还敢不敢往外跑!"

 

德才听了更加来劲,抡起扫帚就往梅腿上招呼。梅疼得跪倒在地,眼泪混着尘土在脸上留下道道泥痕。婆婆还在旁边添油加醋:"使劲打!不打不成器!我们家造了什么孽,娶回来这么个丧门星!"

 

梅蜷缩在地上,护住头脸,任由扫帚雨点般落下。她知道,自己的命运似乎又被拉回了这个痛苦的深渊,未来依旧充满了未知和恐惧。

 

时光如流水般静静淌过,转眼间,院里的老枣树又添了几圈年轮。庆生妈带着遗憾走了,而春桃已经长大成人,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嫁去了县城,那是个充满希望和新生活的地方。临走时,她紧紧拉着梅的手,眼眶泛红,声音有些哽咽:“妈,等我有孩子了,我就接你去住。你在这儿受了太多苦了,该享享清福了。”梅轻轻抚摸着女儿的手,望着河边的芦苇,思绪飘回到二十年前捡到春桃的那日。那日的阳光仿佛还洒在身上,那个小小的、无助的生命就那样闯进了她的生活,给她灰暗的世界带来了一丝光亮。

 

 

那是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夏夜,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天空阴沉沉的,低垂的云层几乎压到屋顶,偶尔漏下的月光在院子里投下斑驳的暗影。德才又喝得酩酊大醉,踉踉跄跄地在黑暗中晃荡,手里的酒瓶偶尔映出一抹惨白的光  

 

"你个不下蛋的母鸡!"他突然冲着灶房的方向吼道,声音像钝刀割过粗粝的砂纸,"要不是你,老子能成这样?"

 

婆婆坐在堂屋的藤椅上,蒲扇摇得哗哗响。她凹陷的脸颊在煤油灯下投下深深的阴影:"就是!我们老潘家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说完还往地上啐了一口,那口痰在泥地上慢慢洇开,像她心里积攒多年的怨毒。

 

梅蹲在灶膛前,机械地往火里添着柴。火苗舔舐着锅底,映得她布满皱纹的脸忽明忽暗。三十年了,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辱骂。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就像她心里那些被压抑的叹息。她望着跳动的火焰出神,恍惚间仿佛看见自己年轻时的模样——那个满怀憧憬嫁到潘家来的姑娘,如今只剩下一具被生活榨干的躯壳。

 

突然,院子里传来""的一声闷响,接着是酒瓶碎裂的脆响。梅的心猛地一缩,手里的火钳当啷掉在地上。她和婆婆同时抬头,透过敞开的门,看见德才面朝下趴在地上,像一被随意丢弃的破衣裳

 

"儿啊!"婆婆的尖叫划破夜空,蒲扇啪嗒掉在地上,扬起细细的灰尘。梅的腿突然发软,她扶着灶台才没跪下去。

 

德才的身体翻过来时,梅看见他的脸已经变成可怕的青紫色,嘴角的白沫混着泥土,像一条干涸的小河。她颤抖着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指尖传来的冰凉让她浑身一颤。婆婆枯瘦的手死死掐着她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快!快去找潘大先生"

 

梅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在村道上,夜风裹着麦茬地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跑着跑着突然停下,望着满天星斗,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流了满脸。这一刻她才惊觉,原来自己对德才的恨里,始终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葬礼那天下着小雨,纸钱被打湿黏在泥地上。婆婆趴在棺材上哭得撕心裂肺,那哭声里既有丧子之痛,更有对未来的恐惧——她突然意识到,这些年的刻薄与刁难,终将要由自己来偿还。

 

"我这把老骨头可怎么活啊..."婆婆干枯的手指死死抓着棺材边缘,指节泛白。梅站在一旁,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她看着这个折磨了她半辈子的老人,佝偻的背脊像棵被雷劈过的老树,心里竟涌起一阵酸楚。她轻轻扶住婆婆颤抖的肩膀:",还有我呢。"

 

婆婆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错愕,继而变成更深的惶恐。她太清楚这些年是怎么对待梅的,此刻梅的宽容比任何报复都更让她无地自容。

 

德才死后,屋子突然变得空旷起来。婆婆总是一个人坐在堂屋的阴影里,眼神飘忽不定。她不再骂人,但每当梅经过时,她布满老年斑的手就会无意识地攥紧衣角。梅知道,婆婆在害怕——害怕被抛弃,害怕孤独地死去。这种恐惧梅太熟悉了,就像当年她害怕永远生不出孩子一样。

 

立冬那天,婆婆发起了高烧。梅整夜守在床前,盆里的水换了一次又一次。天快亮时,婆婆在朦胧中看见梅趴在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没缝完的棉袄,针线歪歪扭扭地别在衣襟上。月光透过窗棂,在梅花白的头发上洒下细碎的光斑。

 

"你这是..."婆婆虚弱地问,声音像破旧的风箱。

 

梅惊醒过来,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妈,天冷了,给做件新棉袄。"她说着展开那件藏青色的棉袄,内衬用的是最软和的棉花。

 

婆婆别过脸去,但梅看见她松弛的眼皮在不住颤抖,一滴浑浊的泪悄悄渗进枕巾里。这一刻,婆婆突然想起三十年前梅刚嫁过来时,也曾给她做过一件新棉袄,那时她还嫌针脚太粗,把棉袄扔在了地上。

 

那天晌午,庆生来了。他站在爬满枯藤的院门口,手里提着条还在扑腾的鲤鱼。阳光照在他佝偻的背上,在地上投下一道弯曲的影子。

 

"听说老太太病了,"他局促地搓着手,鞋底蹭着地面的落叶,"炖点鱼汤补补。"

 

梅接过鱼时,发现他的手指上全是细小的伤口——那应该是钓鱼时被鱼线割的。这个认知让她心头一热,差点落下泪来。婆婆透过窗户望着这一幕,庆生花白的鬓角让她想起自己死去多年的老伴。她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世上真有人能守着一段感情过一辈子。

 

"庆生啊,"婆婆的声音突然从屋里传来,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进来坐坐吧。"

 

庆生惊讶地回头,看见老太太靠在窗边,昏黄的眼睛里不再有往日的刻薄,反而透着一种近乎温柔的疲惫。他迈进门槛时差点被绊倒,像个第一次见心上人的毛头小子。

 

那天之后,庆生常来帮忙。他挑水时扁担压弯了腰,劈柴时汗水顺着皱纹流进衣领。起初婆婆还板着脸,但渐渐地,她开始让庆生留下来吃饭。有时三个人围着方桌,谁也不说话,只有筷子碰碗的轻响。但在这沉默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融化。

 

除夕那天,庆生送来一副手写的春联。梅踮着脚贴横批时,庆生悄悄在下面托着她的肘。婆婆坐在堂屋门口看着,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重叠在一起,像一幅古老的剪纸。她布满老年斑的手无意识地抚摸着藤椅扶手,突然开口:

 

"梅啊,过了年,你就搬去和庆生住吧。"

 

梅手里的浆糊碗一晃,差点掉在地上。她转头看着婆婆,发现老人的眼睛亮得出奇。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几年?"婆婆望着院角那棵老枣树,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不能耽误你们了。"

 

梅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她跪在婆婆膝前,把脸埋在那双枯瘦的手里:"妈,我们不走。庆生说了,他可以搬过来,咱们一起过日子。"她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见婆婆的嘴角在不住颤抖。

 

婆婆的眼泪终于落下来,砸在梅的手背上,滚烫得像熔化的蜡油。她想起这些年对梅的刻薄,想起寒冬夜里梅给她暖被窝,想起自己生病时梅熬红的眼睛。而最让她揪心的是,梅明明可以抛下她一走了之,却选择留下来照顾这个曾经伤害她最深的老人。

 

"...好啊..."婆婆哽咽着说,粗糙的手第一次主动握住了梅的手,"咱们一起过。"

 

转眼又是麦收季节。金黄的麦浪在风中起伏,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土地上的故事。婆婆坐在老枣树下看着春桃的孩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时不时说上一句:“哎呦,老太的乖宝呦,别摔着了。” 今年的枣子结得格外饱满,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在阳光下泛着红润的光泽。不远处,梅和庆生并肩站在田埂上,望着收割机在麦田里来回穿梭。阳光温柔地抚过他们布满皱纹的脸庞,为那些岁月的沟壑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远处传来孩童们嬉戏的笑声,他们在麦垛间追逐打闹,欢快的笑声混着麦香,在空气中飘散开来。在这片世代耕种的土地上,生命以不同的形式延续着,就像那永不停息的麦浪,一茬接着一茬,在时光的长河中静静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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