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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旧事

慕颜签约作家2025-09-1585760

梅雨时节的乌泽镇总是浸润在朦胧水汽里,青石板路被连绵细雨洗得发亮,倒映着灰白天空与黛瓦飞檐。沈素心撑着油纸伞走过画桥,桥下河水因雨水上涨,汩汩流过桥洞,带着几片落叶旋出一个个转瞬即逝的漩涡。两岸柳丝垂碧,沾了水珠,愈发显得青翠欲滴。

 

她刚从镇上的小学下课,腋下夹着新式的国语课本。作为镇上少有的女教师,她早已习惯了那些或钦佩或非议的目光。三年前,她从省城师范学校毕业,拒绝了留在那里的机会,执意回到这座生她养她的小镇。

 

“沈老师!”桥那头传来熟悉的嗓音。

 

顾云舟站在画桥尽头,一身青布长衫已被细雨打深了颜色,手里拎着一包刚从中药铺抓来的药材。他是镇上唯一的西医,却也会为穷苦病人搭配些便宜中药。

 

“顾医生,又去给陈阿婆送药?”沈素心微微一笑,脚步不自觉放慢。三年来,他们总在这画桥相遇,有时一天能碰上两三回。

 

顾云舟点头,走到她的伞下。油纸伞不大,两人不得不靠得近些,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草药味和旧书卷气息。

 

“听说省城来人了?”过桥时,他状似随意地问。

 

沈素心目光微闪,“嗯,教育督察,来看教学情况。”

 

雨声淅沥,打在伞面上发出细密的轻响。过了桥便是分岔路,一个往东一个往西。顾云舟照例先送她回家,再折返向东——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沈家宅院前的槐树下,顾云舟将伞递还。手指相触的瞬间,沈素心感到一阵心悸。

 

“明日…”她突然开口,又顿住。

 

“明日我值班,怕是过不了画桥了。”顾云舟替她说完,眼里有淡淡遗憾。

 

沈素心点点头,转身进门。木门合上的刹那,她透过门缝看见顾云舟仍站在原地,雨水已浸透他的肩头。

 

第二天放晴,阳光出奇地好,屋檐滴着残雨,在石阶上溅起细碎的金光。沈素心却心神不宁,课上讲错了两处课文。放学铃一响,她第一个走出教室,脚步匆匆向画桥走去。

 

桥那头没有顾云舟的身影。

 

她站在桥中央,望着潺潺流水,忽然觉得这桥长得过分。三年来,他们在这桥上交换过多少话语?从最初的寒暄,到后来对时局的看法,对生活的感慨,乃至偶尔小心翼翼的试探——却从未越过雷池半步。

 

“沈小姐。”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素心转身,看到的不是顾云舟,而是一个穿着中山装的陌生男子,约莫三十年纪,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

 

“您是?”

 

“省教育厅督察,姓周名明远。”男子递上名片,“昨日听过您的课,印象深刻。”

 

沈素心这才想起昨日后排确实坐了个生面孔。当时她正讲到新文化运动,情绪激昂,竟没多注意。

 

“周先生找我有事?”

 

“想请沈小姐喝杯茶,聊聊教育之事。不知可否赏光?”

 

茶楼临河而建,窗外正对着画桥。周明远学识渊博,对教育改革见解独到,沈素心不知不觉与他聊了许久。夕阳西下时,他忽然道:

 

“沈小姐可曾想过到省城发展?以您的才学,困在这小镇实在可惜。”

 

沈素心怔了怔,“我生于斯长于斯,从未想过离开。”

 

“世界很大。”周明远意味深长地说,“有时跳出一方天地,才能看清内心真正所求。”

 

回家路上,沈素心思绪纷乱。画桥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她下意识望向桥那头,空无一人。

 

第三天,她又在画桥遇见了周明远。

 

“巧合。”他笑着说,手里拿着两本新出版的《新青年》,“想着沈小姐或许喜欢。”

 

他们又一次同行过桥。快到桥头时,她忽然看见顾云舟站在对岸,似乎正要过桥。

 

他也看见了她,以及她身旁的周明远。

 

三人相遇在桥中央。顾云舟的目光在周明远脸上停留片刻,而后看向沈素心,语气平静:“沈老师,这位是?”

 

“省教育厅的周先生。”沈素心莫名有些心虚,“周先生,这是顾医生,镇上最好的大夫。”

 

两个男人客气地握手寒暄,眼神却暗中较量。沈素心第一次发现,顾云舟的目光可以如此锐利。

 

分别后,沈素心心神不宁。当晚,她从抽屉深处摸出一沓信纸——三年来,她给顾云舟写过无数封信,却一封也未送出。

 

翌日清晨,沈素心被敲门声惊醒。开门见是顾云舟的助手阿昌,满头大汗。

 

“沈老师,顾医生让我送这个来。”阿昌递上一封信,“他天没亮就被请去邻镇急诊,说是有瘟疫嫌疑,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嘱咐我一定把这信交给您。”

 

沈素心接过信,手指微微发抖。拆开一看,只有短短一行字:

 

“素心:今夜亥时,画桥相见,有要事相告。云舟”

 

那一整天,她坐立难安。黄昏时分,她挑了最衬肤色的淡青色旗袍,发间别一枚白玉簪子。

 

亥时将至,细雨又起。夜色中的石桥宛如一道朦胧的剪影,桥下河水黑沉,倒映着岸边零星灯火。

 

桥上空无一人。

 

“他不会来了。”身后传来周明远的声音。

 

沈素心转身,惊讶地看着他。

 

“顾医生不会来了,他此刻已在去省城的路上。”

 

“什么?”沈素心愕然。

 

周明远叹了口气,“我本不想以这种方式告诉你。顾医生申请了省医院的职位,今日下午接到录取通知,即刻动身了。这是他托我转交给你的信。”

 

沈素心颤抖着接过第二封信,就着周明远的手电筒光展开。确是顾云舟的笔迹:

 

“素心:得省医院之聘,机会难得,不得不即刻赴任。望自珍重。云舟”

 

字迹潦草,似是匆忙写就。

 

沈素心忽然抬头,“你如何知道顾医生申请省医院之事?”

 

周明远顿了顿,“教育厅与卫生厅素有往来,我恰好有朋友在那边任职。”

 

她看着黝黑的河水,忽然觉得一切都不真实。顾云舟的不告而别,周明远的适时出现,太过巧合。

 

“周先生,”她缓缓道,“你说世界很大,跳出一方天地才能看清内心。我想我已经看清了。”

 

“那省城之事...

 

“我不去省城。我要留在乌泽镇,等一个答案。”

 

周明远的笑容消失了,“沈小姐,这是何苦?顾医生已经...

 

“你撒谎。”沈素心直视他的眼睛,“顾云舟绝不会不告而别。”

 

周明远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容阴冷,“顾云舟不是普通的医生。他是地下党,负责传递情报,画桥就是他交接的地点之一。”

 

沈素心震惊不已。

 

“我是来清理门户的。”周明远逼近,“原本不必牵扯到你,可惜你太敏锐了。”

 

“你把他怎么了?”

 

“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失足’落水了。”周明远看了眼汹涌的河水,“瘟疫谣言是我放的,调虎离山而已。邻镇山路险峻,雨天易出意外...

 

话音未落,沈素心转身欲跑,却被周明远抓住手腕。

 

“放开我!”

 

油纸伞落入河中,瞬间被急流卷走。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分不清是雨是泪。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也要‘失足落水’了。才女教师为情所困,投河自尽,多么凄美的故事。”

 

他用力将她推向桥栏。她拼命挣扎。

 

就在她半个身子已被推出桥外时,一声枪响划破雨夜。

 

周明远身体一震,缓缓倒地。桥那头,一个身影踉跄走来,手中枪口还冒着青烟。

 

“云舟!”沈素心惊呼。

 

顾云舟浑身湿透,左臂有伤,鲜血混着雨水滴落。他确认周明远已无生机,转向沈素心。

 

“你没事吧?”

 

沈素心摇头,泪水夺眶而出,“我以为你...

 

“邻镇根本没有瘟疫,我半路起疑折返,果然有诈。”顾云舟简要解释,“他是特务,专门追杀我这样的人。”

 

“那你真是...

 

顾云舟沉默片刻,点头,“我必须走了,素心。他的同伙很快就会到来。”

 

“带我走。”沈素心抓住他的手。

 

“不行,太危险了。我此去生死未卜...

 

“三年来,我们在这画桥上相遇七百六十四次。”沈素心直视他,“你每次都会多看我一眼,却又匆匆移开视线。你记得吗?”

 

顾云舟怔住。

 

她从湿透的衣襟内掏出一沓用油纸包好的信,“我写了这么多信,却从未敢给你。因为我怕一旦说破,就连这桥上的相遇都没有了。”

 

顾云舟接过信,手指颤抖。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皮面笔记本,抽出一张泛黄的纸——三年前省城师范学校毕业典礼节目单,背面写着:

 

“今日见一女子,才貌双全,心向往之。顾云舟”

 

远处传来狗吠声,隐约有火光逼近。顾云舟脸色一变,“他们来了。”

 

“带我走。无论是生是死,我不要再在这桥头等待。”

 

顾云舟凝视她片刻,终于点头。他拉起她的手,奔向桥那头。雨水洗过的青石板路映着他们奔跑的身影,如同两道汇合的流水。

 

身后人声渐近,枪声再次响起。就在即将没入巷口阴影前,顾云舟突然停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铁盒,迅速埋在桥头槐树下。

 

“这是情报,会有人来取。若我...将来有人会告诉你真相。”

 

他们最终成功逃脱了那夜的追捕,却并未能真正脱离危险。相伴流亡的数月里,是沈素心一生中最短促也最漫长的时光。她亲眼见识了顾云舟所置身的世界的残酷与崇高。在一次躲避盘查时,他紧握着她的手,低声说:“若有机会,我真想教你认识那些药品和药理,不止是救死扶伤,更能掩护…许多事情。” 这话像一粒种子,落在了沈素心的心里。

 

然而,在一次转移途中,敌人的搜捕突然变得异常严密,为了掩护其他战友和沈素心,顾云舟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们躲在一处废弃的仓库里。顾云舟看着沈素心,眼神里满是愧疚与决绝,“素心,敌人这次来势汹汹,我们在一起行动太危险了。我去把他们引开,等安全了,你就回乌泽镇,那里相对安全,解放后,我去找你。”

 

沈素心瞪大了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我不要和你分开,我要和你一起面对。”

 

顾云舟紧紧握住她的双肩,“听话,这是为了你好。我还有重要的任务要完成,不能让你陷入更大的危险。到了乌泽镇,好好生活。”

 

沈素心咬着嘴唇,身体颤抖着,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顾云舟将一枚白玉簪子轻轻插在她的发髻上,“这个你拿着,看到它就像我在你身边。”

 

分别的那一刻,沈素心望着顾云舟渐渐远去的背影,泪水决堤而下。她知道,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多年后,乌泽镇画桥依旧。镇上新开了一家诊所,主治医生是位气质娴雅的女子,人们都叫她沈医生。

 

她终身未嫁,守着小诊所和一代代镇上的孩子。每年梅雨时节,她总会撑伞站在画桥中央,望着桥下流水,一站就是许久。

 

有人说她在等一个人,有人说她在怀念一段情。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守护一个承诺。

 

槐树下埋着的铁盒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封简短的信:

 

“素心:盼安好。待山河无恙,必当归还。云舟”

 

她没有等到他,却等来了新中国。1949年秋,人民政府表彰了一批地下工作者,顾云舟的名字在列,后面跟着两个小字:牺牲。

 

那天沈素心又一次站在画桥上,雨水和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从组织派来的人口中得知全部真相:顾云舟于1945年因叛徒出卖被捕,英勇就义。

 

“他最后时刻还惦记着您。”来人说,“嘱咐我们一定要告诉您,画桥上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他生命中最珍贵的时刻。”

 

沈素心缓缓停下脚步,轻轻抚了抚头上那枚白玉簪子。那是云周临别前赠予她的,她一直随身携带。簪子触感冰凉,却在她的掌心渐渐回暖。

 

河水依旧潺潺流过画桥,带走了光阴,带不走记忆。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爱恋,那些心照不宣的默契,都凝成了桥身上一道无形的刻痕。

 

沈素心站起身,望向桥那头。恍惚间,似乎又见青衫身影,撑伞而立,眉目温柔如初。

 

她知道,他从未真正离开。就像这画桥下的水,看似流逝,实则永恒。

 

 

 

微信图片_20250626110541.jpg作者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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