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常熟之祭

WANGYIRU签约作家2025-08-1385240

一九三八常熟之祭

（报告文学）

文/王一如

1938年1月13日凌晨，常熟城北一座银行小楼前，谭秉益被日本宪兵队绑至。日兵推搡着他，嘴里哇哇乱叫，强令他跪下。谭秉益把头抬起，坚决不从。宪兵队长名叫富夫，其凶残全城闻之色变。在百余被强拉来的本城百姓面前，他拔出军刀，向这位不满五十岁的斯文人挥砍而去。谭秉益肋骨破断、心脏迸裂，血涌冲天，重重倒在地上。

尚湖为之呜咽！

虞山为之鞠躬！

话说七七事变后，江南小城常熟竟然出现一件怪事，有人居然建议拆除著名的常熟城墙。提出此事的人叫做沈均，在日本留过学，归来后在政府里有一官半职。据沈均说，华北已经开枪，中日真的撕开脸打起来了。一旦开战，城门和城墙是不利于军需辎重快速反应的。那怎么办呢？城门都要拆，城墙至少拆一部分。当然，要拆城墙，就要向乡绅募捐。谭秉益在常熟做律师，开了一家挺像样的律师楼，也被邀请去开了这个项目的“商讨会”。

谭秉益与沈均事前无交集，开了这么一个会，相互才认识。在会上，谭秉益站在了沈均的对立面。他反驳沈钧说，拆除了城墙，日本人来了不也会通行无阻吗？争执之中，谭秉益忍不住说：“你想在募捐中捞多少钱？”这话说得沈均下不了台，沈均的建议也无人附和，等于被否了。沈均嘴上不说，心里和谭秉益结下了梁子。

时间飞快到了八一三淞沪会战后，日军向南京推进，其 16师团于1937年11月13日从水北门和旱水门攻入了常熟县城。进攻过程中，他们曾遇到零星抵抗，于是借口向手无寸铁的百姓展开了疯狂报复。13日至19日仅6天工夫，城里就有4300余人被杀，其中130余户被灭门，300余妇女遭奸杀。不大的常熟城有房屋20000座，竟被焚毁了12000座。

大烧杀招致了大逃亡，百姓为求活命涌出城去。他们之中有多少人永远没有回城，谁也无法统计。谭秉益的家人能逃的，都走陆路到常州逃出去了，只剩下他、长子谭乐汶以及腿脚不便的岳母没有逃脱。

谭秉益在常熟城里是名人。他在城北开设了一家律师楼，平时日子过得还算殷实。日本鬼子一进城，常熟街上一片凄凉萧条，他的生意自然是顿时停止。

鬼子为了其“大东亚共荣圈”的宣传，屠城后有所收敛。留城百姓毕竟要生活，街上就逐渐有了行人，接着又有了小摊贩，小茶馆小饭店也慢慢开张了。但是鬼子不满足于此，他们要将其意志强加于中国人，执行起来仍十分不便，还不断受到扰乱。这时不知哪里传来了“经验”，叫做“治安维持会”，简称“维持会”。任何一个中国人都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鬼子把视线放在了沈均身上。但不知为何，沈均竟推荐谭秉益来做这个维持会长。鬼子也打听到，此人知书达理，人缘不错，做生意本分，在百姓中有声望，挺合日军之意。当前世态艰难，给他个维持会长当当，他还不感激涕零吗？于是，在沈均的引见下，富夫面见了谭秉益，开门见山让他当常熟城维持会长，立即就任。万没想到，谭秉益一句“不愿意”就推托了。如此几次，或请去宪兵司令部“谈谈”，或上门“请贤”，软话硬话都说了，谭秉益一副冷脸没有变过。

这期间沈均也被推出来当说客。沈均说了一大堆“时务”的套话，又说“老兄你如果真的那么不想当维持会长，那退一步，当法院院长总可以吧？”对这个“退一步”，谭秉益同样回绝。

这事一个月后，富夫沉不住气了。他来到谭家，冷冷地说：“谭桑，我知道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叫做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这是要吃罚酒吗？”谭秉益什么话也不说。

两天后富夫又来了，说了一句令人颤栗的话：“谭桑，我知道这事是陈桑在捣乱。”

陈先生是谭秉益写字楼的职员，才三十多岁。富夫说了上面那句话的第二天，他被枪杀在谭秉益家门前。

谭秉益流泪了，却没有对鬼子回半个字。

富夫再来了，说了更使人崩溃的话：“谭桑，我知道你的岳母在说皇军坏话，良心的不好。”

次日，谭秉益门前一声枪响，岳母倒下了，血流一地。

谭秉益大哭一场，还是不松口。深夜里他对儿子谭乐汶说：“我们只能跑了。假如我跑不掉，你一定要跑出去，不要管我。常熟城乡你都熟悉，平时自己心里想好几条路线吧”。

天亮了，父子二人出了门，告诉邻居要去常州一趟。他们到常州后没有停留，立即悄悄回到了常熟，躲在一个叫做大河的村庄，这里没有鬼子驻扎。

1938年1月12日，谭秉益父子在大河村的一个茶馆吃早点，忽然望见一小队日军急急冲过来，嘴里喊着“谭桑！谭桑！”谭乐汶见状一猫身钻进了一条窄巷，没命地跑起来，七拐八拐不见了踪影。谭秉益假意向另一方向跑了几步，被鬼子兵压在了地上，押回了常熟城。

常熟城那家银行小楼被做了宪兵队驻地，谭秉益在这里受到了整夜拷打，一个斯文人被打成了衣冠不整的血人。富夫不断地嚎叫：“给你最后一小时！”“再给你半小时！”“五分钟！”

谭秉益，在鬼子面前没说几句话的谭秉益，我的外公谭秉益，被绑下银行小楼。在楼前，他站立着，用最后一点气力，清清楚楚吐出五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