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的冬天冷得刺骨。
城外炮声越来越近,临时战地医院的煤油灯在寒风中摇晃。知遇冻裂的手指拧着毛巾,小心擦拭一名小战士额头的冷汗。
那是个十八九岁的男孩,瘦得颧骨凸起。腹部缠着的绷带渗出血迹,在低温下冻成了暗红色的冰壳。他疼得浑身发抖,却还是强撑着问:
"护士姐姐...我是不是...要死了?"
知遇低头把毛巾浸进结冰的水里,水面映出她通红的眼睛:"别瞎想,医生说你好多了。"
她在撒谎。早上医生看过只是摇头,临走时用沾血的白大褂抹了把眼泪。
帐篷外寒风呼啸,伤兵的呻吟此起彼伏。知遇解开男孩的绷带,伤口已经发黑溃烂,在低温下虽然没有化脓,但坏死的皮肉边缘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男孩突然剧烈咳嗽,嘴角渗出血丝。他蜷缩着身子,像虾米一样弓起背,指甲在床板上抓出几道白痕:"姐...我冷..."
知遇急忙给他裹紧薄毯,却发现他手脚冰凉得像块石头。煤油灯忽明忽暗,把他的脸照得惨白。
帐篷外突然传来战马的嘶鸣,接着是脚步踏碎薄冰的脆响。帆布帘子被猛地掀开,寒风裹挟着雪花呼啸而入。
"重伤员在哪?"来人的声音像刺刀般干脆。
知遇还没回答,他已经大步走到床前。并且快速地检查小战士的伤口,他的动作快得惊人,手指却异常精准,知遇注意到他右手的拇指内侧有一个月牙形的印痕,她知道那是多年执手术刀留下的标记。
"感染严重,立即手术。"他简短的说道。
那晚,煤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篷上,知遇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真正的外科医生。当他划开伤口时,小战士痛得浑身痉挛,而那只握刀的手却纹丝不动,只有手背上凸起的肌腱显示出他正在施加的精准力道。
当最后一针缝合完毕,他的汗水滴在知遇递过来的手帕上,那块手帕上绣着一朵木樨花。
"他能活吗?"知遇小声问。
"能。"他摘下血手套,看向知遇,"你配合得不错。"他抬眼时,知遇才发现他的瞳孔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
后来她才知道,这位医生是军中有名的"鬼手"-慕白,是从前线调回来的。
战事越来越吃紧,伤员源源不断送来,野战医院的帐篷里总是弥漫着血腥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气息。他们经常并肩工作到深夜,煤油灯在布帘缝隙透进来的夜风中轻轻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篷上,时而重叠,时而分开。他教她如何快速判断伤情,粗糙的手指划过伤员青紫的伤口,动作却异常轻柔;她则用自己调配的草药减轻伤员痛苦,草药的清香暂时冲淡了帐篷里的血腥气。在炮火轰鸣的每一天,他们共同守护着生命的微光。
空袭来得毫无预兆。那天傍晚,知遇正俯身给伤员换药,突然被慕白扑倒在地,他的胸膛重重压在她的背上,带着硝烟和汗水的气息瞬间将她笼罩。
爆炸的气浪掀翻了半个帐篷,热浪裹着碎木从头顶掠过,她看见慕白额前的碎发在气浪中剧烈颤动。等耳鸣消退,她发现慕白用身体挡着塌落的支架,左臂被划开一道狰狞伤口,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她的衣襟上,晕开一朵暗红的花。
"你受伤了!"知遇惊呼,声音在颤抖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尖锐。
慕白却像感觉不到疼,只是快速眨了眨被尘土迷住的眼睛,拉着她冲向伤员区。他的手掌滚烫而潮湿,不知是血还是汗。"转移!快!"他的声音有点嘶哑。
知遇强行按住慕白,当那个镌刻着银杏叶的玉佩从他口袋滑落,知遇的动作顿了---那是寒山寺庙里才有的样式。
慕白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柔和,他嘴角微微上扬时,左颊浮现出一个很浅的酒窝。"我是苏州人。"他说,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回忆,"参军前是医学院的讲师。"他看着她熟练地缝合伤口,针线在他皮肤间穿梭时,他的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你的技术进步很快。"
"名师出高徒。"知遇笑着回应,眼角弯成月牙,却在穿针引线时不慎对上他的目光。帐篷外炮火忽明忽暗的光亮透过帆布,在他深邃的瞳孔里投下细碎的金色光点。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两人之间悄然生长,像早春冻土下萌发的嫩芽,脆弱又倔强。
1944年的深秋来得格外早,知遇踩着满地银杏落叶找到慕白时,他正站在一棵树下读信。残阳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军装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片落叶飘在他肩章的红星上,他却没有拂去。
"是新命令?"知遇停在他三步之外,看见他捏着信纸的指节已经泛白。
"前线吃紧,"他的声音比秋风还冷,"总部命令我即刻启程,去东线战场的野战医院。"
知遇的呼吸滞了一瞬。东线——那里每天都有战报传来,说伤亡惨重,说药品短缺,说敌人的炮火已经炸平了三所战地医院。
暮色中传来远处炮火的闷响,银杏叶随着震动簌簌落下。慕白转过身来,他的面容在渐暗的天光里显得格外锋利:"黎明前就要出发。"
"这么快?"知遇的声音轻得几乎被落叶声淹没。
慕白突然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玉佩,用力一辦,碎的朱砂粉末飘散在风中,他把辦成两半的玉佩一半塞进知遇手中。"带着它。"
"你——"知遇的话被塞到手中的半块玉佩打断。
"东线需要医生。"慕白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等我回来。"远处又一阵炮火闪过,照亮他眼底涌动的情绪。
知遇攥紧那半枚玉佩。她想说前线太危险,想说能不能换别人去,但最终只是深吸一口气:"我在寒山寺等你。"银杏叶落在她肩头,像一枚金色的勋章。
慕白忽然上前一步,干燥的唇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这个吻比落叶还轻,却比远处的炮火更烫。
"等胜利了,我们一起听寒山寺的钟声"他的气息拂过她发间,"我会带着它回来找你。"
第二天拂晓,慕白随车队离开了。知遇站在医院门口,看着队伍消失在晨雾中,手中紧握着那半枚玉佩。
1945年8月,战争结束的消息随着无线电波传遍每个战地医院。知遇正在皖南的临时救护所给伤员换药,广播里播音员激动的声音让整个帐篷都安静下来。纱布从她手中滑落,染血的镊子当啷一声掉进搪瓷盘。
那天傍晚,她独自走到后山的松树林里,掏出贴身藏着的半枚玉佩。远处有战士在放声大哭,也有人在唱歌,歌声被山风吹得支离破碎。
"慕白,你在哪里。"知遇对着掌心的玉佩轻声说。
接下来,她随着野战医院辗转各地。每到一个新驻地,她总要去军部打听东线野战医院的消息。
1949年深秋的苏州城沉浸在红旗的海洋里。知遇被人群挤到新街口转角时,忽然听见有人喊"护士姐姐!"。
"您是...当年的那位小兵?"她的声音自己听着都陌生。
"是,是你和慕医生把我救回来的,在淮海战役中我见到过慕医生,只是最后那次转移..."他的喉结剧烈滚动,"轰炸来得突然...当我们找到慕医生时..."
远处突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游行的锣鼓声淹没了后半句话。知遇只看见他的嘴唇在动。
"不可能!"她突然尖利的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你们认错人了!他说过要回来的!他让我等他的。"
人群的浪潮将她冲得踉跄。有红旗拂过脸颊,她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
"他还活着。"知遇对着满街欢庆的陌生人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胸前的玉佩。
1950年深秋,已是军区医院护士长的知遇。再一次来到寒山寺,她照例在枫桥边站到日影西斜,直到寺里的钟声响起。
忽然,一阵熟悉的旋律飘来。
是《月光曲》,慕白当年在手术间隙曾经哼过。
知遇浑身发抖,看见不远处石凳上坐着个戴墨镜的消瘦男人。他左颊有道狰狞的疤痕,像古瓷开片的纹路,手指正随着旋律轻敲膝盖。
那个微微扬起的下颌线条,那个不自觉用食指打拍子的习惯——
"慕白?"她的声音碎在风里。
男人停下动作,缓缓转身。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您...认识我?"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让知遇的心跳骤然加速。
她这才注意到靠在石凳边的盲杖,还有他空洞的眼神。她的双腿突然发软,不得不扶住身旁的银杏树干才能站稳。粗糙的树皮硌进掌心,却无法抑制她全身的颤抖。
"是我..."她哽咽着拿出那半枚玉佩,"你还记得吗?在...在银杏树下..."
男人的手指在触到玉佩时猛地一颤。他摸索着从军装内袋掏出一个褪色的布包,一层层拆开——里面静静地躺着另半枚玉佩,边缘已经磨得发亮,却依然能看出银杏叶的形状。
当两人的手指在空气中相触时,知遇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打湿了他们交叠的手掌。"我知道是你..."她泣不成声,“我知道你肯定会回来的...”
男人的眼睛泛起湿润。他摸索着抚上她的脸庞,"我总梦见一个画面,"他的声音哽咽,"手术室室里,有人用绣着木樨花的帕子为我擦汗..."
"他们说..."他无神的眼睛望向钟声传来的方向,"我被送来时,这个一直攥在手里。"
银杏叶落在他们交叠的手上,知遇的泪水打湿了拼合的玉佩。"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她轻轻握住他颤抖的手指,"关于寒山寺的钟声,关于一位说要在枫桥边等人的军医..."
知遇将他的手贴在自己泪湿的脸颊上:
慕白,你把玉佩掰开,说“等战争结束,我们一起听寒山诗的钟声”。我攥着它,像攥着一句誓言。后来,我听说了很多事……有人说你在四平战役后再也没有看到你,有人说你在空袭中牺牲了。可我不信。我总觉得,你这样的人,连阎王爷都要犹豫三分才敢收。
所以,我一直在等。
每次站在枫桥边,听着寒山寺的钟声,我都会想——如果你真的回来了,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是埋怨你让我等了这么久,还是假装平静地说一句“你迟到了”?可今天,当我看到你坐在长椅上,听到《月光曲》的调子……我突然发现,原来等待最可怕的不是漫长,而是当答案终于揭晓时,竟不知道该用哪一年的眼泪去迎接你这些年的痛苦。
你的眼睛看不见了,可你的手指还记得玉佩的纹路。这就够了。慕白,我们错过了太多黎明……但至少,没有错过彼此。
古刹钟声里,那枚重圆的玉佩在暮色中泛着微光,如同寒山寺永不熄灭的长明灯。殿前的老和尚双手合十,一片银杏叶飘落在香炉里,化作一缕轻烟。
作者近照。